一般人以為多延長工作的時間就可以多收些效果,比如說,一天能走一百里路,多走一天,就可以多走一百里路,如此天天走著不歇,無論走得多久,都可以維持一百里的速度。凡是走過長路的人都知道這算盤打得不很精確,走久了不歇,必定愈走怠慢,以至完全走不動。
凡是走過長路的人都知道這算盤打得不很精確,走久了不歇,必定愈走怠慢,以至完全走不動。我們走路的秘訣,“不怕慢,只怕站”,實在只有片面的真理。永遠站著固然不行,永遠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遠,不站就須得慢,有時延誤事機;而偶爾站站卻不至于慢,站后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辦法。
我們中國人做事的通病就在怕站而不怕慢,慢條斯理地不死不活地望著挨,說不做而做著并沒有歇,說做并沒有做出什么名色來。許多事就這樣因循耽誤了。
我們只講工作而不講效率,在現(xiàn)代社會中,不講效率,就要落后。西方各國都把效率看成一個迫切的問題,心理學家對這問題作了無數(shù)的實驗,所得的結(jié)論是,以同樣時間去做同樣工作,有休息的比沒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。
比如說,一長頁的算學加法習題,繼續(xù)不斷地去做要費兩點鐘,如果先做五十分鐘,繼以二十分鐘的休息,再做五十分鐘。也還可以做完,時間上無損失而錯誤卻較少。
西方新式工廠大半都已應用這個原則去調(diào)節(jié)工作和休息的時間,其實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費時間。此外還有精力的損耗更不經(jīng)濟。
拿中國人與西方人相比,可工作的年齡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別。我們到五六十歲就衰老無能為力,他們那時還正年富力強,事業(yè)剛開始,這分別有多大!
休息不僅為工作蓄力,而且有時工作必須在休息中醞釀成熟。法國大數(shù)學家潘嘉賚研究數(shù)學上的難題,苦思不得其解,后來跑到街上閑逛,原來費盡氣力不能解決的難題卻于無意中就輕輕易易地解決了。
據(jù)心理學家的解釋,有意識作用的工作須得退到潛意識中醞釀一陣,才得著土生根。通常我們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后,表面上似在休息,而實際上潛意識中那件工作還在進行。
哲姆士有“夏天學溜冰,冬天學泅水”的比喻。溜冰本來是前冬練習的,今夏無冰可溜,自然就想不到溜冰,算是在休息,但是溜冰的肌肉技巧卻恰在此時凝固起來。泅水也是如此,一切學習都如此。比如我們學寫字,用功甚勤,進步總是顯得很慢,有時甚至越寫越壞。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時候再寫,就猛然覺得字有進步。進步之后又停頓,停頓之后又進步,如此輾轉(zhuǎn)多次,字才易寫得好。習字需要停頓,也是因為要有時間讓筋肉技巧在潛意識中醞釀凝固。
習字如此,習其他技術(shù)也是如此。休息的工夫并不是白費的,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的成就更重要。
“佛說四十二章經(jīng)”里有一段故事,戒人為學不宜操之過急,說得很好:“沙門夜誦迦葉佛教遺經(jīng),其聲悲緊,思悔欲退。佛問之曰:‘汝昔在家,曾為何業(yè)?’對曰:‘愛彈琴。’佛言:‘弦緩如何?’對曰:‘不鳴矣!壹比绾?’對曰;‘聲絕矣!本彽弥腥绾?’對曰:‘諸言普矣!鹪唬骸抽T學道亦然。心若調(diào)適,道可得矣。于道若暴,暴即身疲;其身若疲,意即生惱,行即退矣。’”
我國先儒如程朱諸子教人為學,亦常力戒急迫,主張“優(yōu)游涵泳”。這四個字含有妙理,它所指的工夫是猛火煎后的慢火煨,緊張工作后的潛意識的醞釀。要“優(yōu)游涵泳”,非有充分休息不可。
大抵治學和治事,第一件事是清明在躬,從容而靈活,常做得自家的主宰,提得起放得下。急迫躁進最易誤事。
我有時寫字或作文,在意興不佳或微感倦怠時,手不應心,心里愈想好,而寫出來的愈壞,在此時仍不肯丟下,帶著幾分氣忿的念頭勉強寫下去,寫成要不得就扯去,扯去重寫仍是要不得,于是愈寫愈煩躁,愈煩躁也就寫得愈不像樣。假如在發(fā)現(xiàn)神思不旺時立即丟開,在鄉(xiāng)下散步,吸一口新鮮空氣,看著藍天綠水,陡然間心曠神怡,回頭來再伏案做事,便覺精神百倍,本來做得很艱苦而不能成功的事,現(xiàn)在做起來卻有手揮目送之樂,輕輕易易就做成了。
不但做文寫字如此,要想任何事做得好,做時必須精神飽滿,工作成為樂事。一有倦怠或煩躁的意思,最好就把它擱下休息一會兒,讓精神恢復后再來。
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。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領(lǐng)略得的快樂,生機是生活發(fā)揚所需要的力量。諸葛武侯所謂“寧靜以致遠”就包含生趣和生機兩個要素在內(nèi),寧靜才能有豐富的生趣和生機,而沒有充分休息做優(yōu)游涵泳的工夫的人們決難寧靜。
世間有許多過于苦的人,滿身是塵勞,滿腔是雜念,時時刻刻都為環(huán)境的需要所驅(qū)遣,如機械一般流轉(zhuǎn)不息,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,呆板枯燥,沒有一點生人之趣。這種人是環(huán)境壓迫的犧牲者,沒有力量抬起頭來駕馭環(huán)境或征服環(huán)境,在事業(yè)和學問上都難有真正的大成就。
我認識許多窮苦的農(nóng)人,孜孜不輟的老學究和一天在辦公室坐八小時的公務員,都令我起這種感想。假如一個國家里都充滿著這種人,我們很難想象出一個光明世界來。
基督教的圣經(jīng)敘述上帝創(chuàng)造世界的經(jīng)過,于每段工作完成之后都贅上一段說:“上帝看看他所做的事,看,每一件都很好!”到了第七天,上帝把他的工作都完成了,就停下來休息,并且加福于這第七天,因為在這一天他能夠休息。
這段簡單的文字很可耐人尋味。我們不但需要時間工作,尤其需要時間對于我們所做的事回頭看一看,看出它很好;并且工作完成了,我們需要一天休息來恢復疲勞的精神,領(lǐng)略成功的快慰。
這一天休息的日子是值得“加福的”、“神圣化的”(圣經(jīng)里所用的字是Blessed and sanctified)。在現(xiàn)代緊張的生活中,我們“車如流水馬如龍”地向前直滾,不曾留下一點時光做一番靜觀和回味,以至華嚴世相都在特別快車的窗子里滑了過去,而我們也只是回戲盤中的木人木馬,有上帝的榜樣在那里而我們不去學,豈不是浪費生命!
我生平最愛陶淵明在自祭文里所說的兩句話:“勤靡余勞,心有常閑”,上句是尼采所說的達奧尼蘇司的精神,下句則是亞波羅的精神。動中有靜,常保存自我主宰。這是修養(yǎng)的極境。
現(xiàn)代人的毛病是“勤有余勞,心無偶閑”。這毛病不僅使生活索然寡味,身心俱憊,于事勞而無功,而且使人心地駁雜,缺乏沖和弘毅的氣象,日日困于名韁利鎖,叫整個世界日趨于干枯黑暗。
但丁描寫魔鬼在地獄中受酷刑,常特別著重“不停留”或“無間斷”的字樣!安煌A簟薄盁o間斷”自身就是一種懲罰,甘受這種懲罰的人們是甘愿人間成為地獄。上帝的子孫們,讓我們跟著他的榜樣,加福于我們工作之后休息的時光。